几个月前,当已经退休的老妈一边喝着枸杞茶,一边问我什么是元宇宙和 NFT 的时候,我就察觉到这两样东西已经在投资者的鼓吹下火出圈了。但如果真要解释含义,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。
远的不说,我们最熟悉的电子游戏被认为最适合与这些概念结合,但眼下许多厂商的尝试却让人摸不着头脑,甚至有些急功近利的感觉。前阵子《潜行者2》开发商试图在游戏中引入区块链技术,最终却因为玩家的强烈不满而取消,育碧在《幽灵行动 断点》中加入 NFT 物品的试验项目,同样因为用户社区的反对而销声匿迹,就连自家员工也表示搞不懂公司在想什么。
元宇宙这种大而空的概念,我们暂且不谈,NFT(非同质化代币)至少是有实指的,我也更倾向于朴素地去进行解读。简单来说,NFT 就像是一张近乎可以永久保存的「数字证书」,它能够证明网络上的某个数字文件是属于你的,这些文件可以是画作、声音、视频或者游戏中的某个元素。通过什么技术来实现上述概念并不是本文的重点,各位只要知道,现在一些投资者对于这一概念背后的商机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。
例如,2021 年 3 月,美国艺术家 Mike Winkelman 的数字拼贴画《Everydays: The First 5000 Days》就被拍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 6934 万美元,并以 NFT 的形式结算。这是个什么概念呢?算上通货膨胀,这幅数字画的拍卖价接近梵高的《麦前的农妇》,与毕加索的《坐在庭院里的女人》也是同一价位的,后二者在艺术品拍卖领域也都属于天价作品。
价值 6934 万美元的图,兄弟们可以保存了
并不是说 Mike Winkelman 的作品相较于梵高和毕加索的遗产就没有艺术价值,作为 Instagram 上有 230 万粉丝,和路易·威登、耐克等品牌高调合作的创作者,《Everydays: The First 5000 Days》确实是他从 2007 年开始倾注心血才制作完成的。但这其中的泡沫却不言而喻,连作者本人也觉得卖出如此高的价格属实太夸张了。
很多人认为 NFT 这种游离于实体之外的「证书」过于虚妄,你说东西是你的,还能拦得住我右键另存为吗?来自澳大利亚的程序员杰弗里·亨特利(Geoffrey Huntley)做了一个名叫「The NFT Bay」的网站调侃这种现象,所有人都可以在上面下载到一个种子文件,解析后会发现里面包含 17.76 TB 曾经以 NFT 形式卖过的图片,而且完全免费。
除此之外,未经艺术家本人允许,就以 NFT 出售其作品的事情也时有发生。加拿大华裔画师韩青在 2020 年底去世后,身份便被一个骗子冒名顶替,随后生前作品被以 NFT 形式非法出售,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听到这几个字母就觉着反胃了。
不过,任何事物都存在两面性,那些看似被华尔街白人精英们所玩味的东西,在游戏里却得到了另一种诠释。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是,对那些生活在委内瑞拉、阿根廷、菲律宾和越南等第三世界国家的穷苦民众而言,NFT 游戏甚至为他们换来了餐桌上的食物、水井里的救命源泉。
边玩边赚(Play To Earn)2020 年疫情爆发导致了全球范围内的金融恐慌,美国股市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的价值,便在 2020 年 2 月底到 3 月间呈现出断崖式下跌。与数据相对应的,是许多国家的经济陆续暴露出问题,最明显的就是东南亚和南美洲地区。
比如曾经的土豪阿根廷又又又一次破产,这已经是他们第九次主权债务违约了。而委内瑞拉自 2014 年经济崩溃以来原本就过得不怎么样,人口大量外迁,疫情爆发后边境又被封锁,百姓无以谋生又无处逃命。
东南亚同样没好到拿去,联合国之前发出警告称,新冠疫情将这个地区推至了社会经济危机的边缘,可能影响到 2.18 亿非正规就业人口的生计,与此同时他们又没有没有替代收入、社会保障体系以及存款来缓解这些冲击,很多人将陷入贫困。菲律宾 2020 年的 GDP 萎缩了 9.6%,马来西亚的失业率也创下近 30 年来的新高。
当出国打工这条路都被封死的时候,民众们为了生存将目光转向 NFT 游戏也就不难理解了。其中最受欢迎的游戏,是由越南工作室 Sky Mavis 开发的《Axie Infinity》,以及 Riveted Games 旗下的《CryptoBlades》。
这些游戏有几个天然优势,一般网页和低端手机就能运行,不需要太好的硬件,而且玩家可以将游戏中赚取到的 NFT 道具兑换成加密货币,再用加密货币兑换现金。加上东南亚和南美一部分国家,支持使用加密货币作为支付手段,《Axie Infinity》中的代币在委内瑞拉就有 300 多个企业支持,挣钱买买日用品也是足够了。
在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北部,新怡诗夏省的卡巴那图市,有个社区就采用了这种与众不同的方法来维持生计。
Ijon Inton 是其中的一名成员,入坑契机是看到《Axie Infinity》的讲解视频后,对「边赚边玩」的概念产生了兴趣,没想到测试了几周真能拿钱,估摸着事情还算靠谱,于是开始发展自己的亲朋好友,最后拉上了社区里的 100 多号人一起打游戏赚钱。
区块链咨询机构的主任Leah Callon-Butler对这个社区进行了多次调查
Inton 通过 NFT 游戏每周能够获得 200 美元,在菲律宾相当于大部分工作一个月的工资。根据咨询公司 Naavik 的数据,玩家的游戏理解对收入有很大影响,平均每天的收入在 7~42 美元之间不等。其实如果按照最低标准来算,每月拿到 200 或者 300 美元,对于坐在办公室里的加密货币投资者没有太多意义,但对于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就是救命之财。
疫情爆发前,Inton 本来计划着 2020 年 5 月搬到日本找份屠夫的工作,这在菲律宾并不是什么稀奇事,毕竟上世纪 80 年代日本因为劳工短缺就开始大量从南美和东南亚引援,菲律宾人也是当地一个比较大的外籍族群。
但这事最终因为疫情作罢,Inton 被迫无奈,开始和妻子轮流玩《Axie Infinity》赚钱,由于 10 个账号全天候运行,还一度被 Sky Mavis 当成脚本封号,后来通过 Discord 找到官方的社区管理员才被解封。
Inton 之所以这么拼也是有理由的,虽然菲律宾政府提供了一些援助,但那点东西完全不够贴补家用。他们 5 个月总计只收到了 200 多美元救济款,各地每月派发的一点大米和沙丁鱼罐头,基本吃个一周也就见底了。
与 Inton 同在一个社区的 Lolo Silverio 和 Lola Vergie 是一对开杂货店的老夫妻,之前生意好的时候每天能赚 50~60 美元,疫情爆发后经济形势不好,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,收入暴跌了 90%。由于两人年事已高,不得不通过玩《Axie Infinity》赚取买药的钱,一般杂货店会从凌晨 4 点开到晚上 10 点,两人闲的时候正好可以打打游戏。
22 岁的三轮车司机 Macky 因为疫情期间招揽不到乘客,就打算靠着 NFT 游戏获得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费用。而 Howard 刚刚大学毕业就失业,也只能加入到边玩边赚的大军中来。
远在南美的朋友面临同样的窘境,一位名叫 Matu 的石油工人在接受委内瑞拉的媒体采访时表示,自己得靠 NFT 游戏为生 —— 他起初因为得了新冠没钱治病,把最后的希望押宝在《CryptoBlades》上,没想到还真赚到了钱。
《CryptoBlades》的主要 NFT 是人物卡
越来越多的人通过 NFT 游戏谋生,也在某种程度上为游戏带来了收益。2021 年 4 月至 8 月间,《Axie Infinity》的日活跃用户从 3 万飙升到 100 多万。根据调研机构 Sensor Tower 和 Token Terminal 的数据,它在 7 月份的平均日收入甚至一度超过了《王者荣耀》,达到 3.34 亿美元。而《CryptoBlades》最近的势头同样很猛,8 月到 10 月的活跃用户数量增长了近 37 倍。
游戏中的资本社会谈到了这么多打 NFT 游戏赚钱的故事,你可能也会好奇于一个仍然没有解答的问题 —— 这些内容是如何运作的?不久之前,我恰好和《Axie Infinity》的早期投资者 Animoca Brands 公司的联合创办人萧逸有过一些交流,对此有一点浅薄的了解,干脆就以这款游戏为例吧。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广告,而且我对它的看法是偏保守的。
总体来看,《Axie Infinity》的玩法更像是《宝可梦》和第一代区块链游戏《迷恋猫》(CryptoKitties)的结合体。大家都知道《宝可梦》的一个核心玩法是宠物对战,但什么叫第一代区块链游戏呢?在我的理解中,那些养猫养狗,然后通过随机数值繁殖后代,纯粹将图片和 NFT 联系起来,没有任何其他玩法支撑的游戏,都可以算做第一代区块链游戏。
《Axie Infinity》里养的东西叫做 Axie,是一种圆形气球状的生物,看起来还挺可爱。它们之间能够两两繁殖出下一代。作为 NFT 物品,每一只 Axie 都是独一无二的,可以卖出换成代币 AXS,用代币又能继续换到真金白银。
相比第一代区块链游戏,《Axie Infinity》的内容还不至于那么空洞,因为两两繁殖得用上一种名为「温润爱情药水」(Smooth Love Potion)的道具作为催化剂,而这种道具只能通过打架获得,这就意味着你得先买三只 Axie 组成队伍,才能把游戏给跑起来。
游戏中的战斗分为 PVE 和 PVP 两种,由于每只宠物有各自的数值分配和种族特性,决定了战斗卡牌的属性和攻击方式,如果能够具备属性相克,可以获得 15% 伤害增益或减免的优势。
笼统的看,《Axie Infinity》的赚钱逻辑与在传统网游中“打金”过程类似,无非就是「买宠打架-拿道具繁殖-繁殖完卖钱」这么个循环。但由于涉及到真钱,交易过程中可以玩的花样就多了起来。
比较显著的盈利模式是,官方明确规定玩家所获得的资金收益有 5% 会被抽掉,以用于游戏盈利。而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,《Axie Infinity》入坑便得先买最少 3 只 Axie。一开始还好,每只 Axie 只要 4~5 美元,可后来游戏爆火起来,价格噌噌涨到近 200 美元,3 只加起来比买台 PS5 还贵。要知道菲律宾的人均月收入只有 320 美元,底层民众哪能负担得起。
为了解决这些人的燃眉之急,所谓的「奖学金」系统和一个个「公会」建立起来。说白了,Axie 有富余的人可以出租账号,让没钱的玩家借用宠物去战斗和繁殖,租借费用一般是总收益的 30%~40%。
在《Axie Infinity》中类似这样的公会有不少,比如 Yield Guild Games 和 Real Deal Guild,这两个公会都是通过语音工具 Discord 组织起来的。他们会招聘一些「社区经理」和借号的玩家对接,最后社区经理将获得 20% 的收益,公会本身拿到 10%,利润分成通过专门的软件自动执行。之后大部分公会又会把这 10% 的钱再拿去投资,以培育更多的 Axie。
据统计,Yield Guild Games 公会旗下就有 5400 多个可以租借的 Axie,它们 2021 年 8 月甚至还拿到了一轮 460 万美元的融资。
萧逸之前投资《Axie Infinity》的理由,也是看中了游戏里这套资本和劳动力结合的内在系统,「没时间但资金充足的」玩家,会把他们的数字资产租给其他「时间充足但资金匮乏」的玩家。
我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重现了现实中的资本剥削关系,处于金字塔顶层的人拥有的资产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。比如一个名叫 John Aaron Ramos 的菲律宾大学生,刚开始每天只能通过《Axie Infinity》赚 6 美元,但因为入坑较早,积累出一批多余的 Axie,租借生意由此一发不可收拾,2021 年 3 月时他甚至有钱在马尼拉南部买下两套房子。
与《Axie Infinity》相似的还有《Alien Worlds》,一款从数字土地获得租金收入来赚取加密货币的游戏。以及《Splinterlands》,它本质上只是把一个个 Axie 变成了一张张卡牌,换汤不换药。
淘金梦还能做多久?不可否认的是,NFT 游戏帮助很多第三世界的穷苦民众度过了疫情的难关,吃穿无忧的我坐在这里评价他们的行为可能显得比较傲慢,但包括《Axie Infinity》在内,我认为绝大多数 NFT 游戏都存在巨大隐患,而且它们作为游戏也选择了最糟糕的驱动方式。
比如,在《Axie Infinity》的开发商 Sky Mavis 选择投资公会后,许多玩家已经不再是玩家,而更像外包出去的临时工。前文提到的 Yield Guild Games 公会的一个代表曾经表示,他们实际上是和网约车、外卖之类的零工经济展开了竞争:「你给别人送餐可以拿到少量报酬,为什么不在家里工作,玩游戏然后用代币赚钱呢?」
Sky Mavis 的调查结果同样让人感到忧虑,该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之前在推特上发起了「最喜欢什么游戏内容」的问卷,结果有近一半的受访者选择了「经济」。
在 NFT 游戏中谋生的菲律宾人
这款游戏的运作方式的确和很多经济体相似,促成了一个看似繁荣的劳动力市场。然而,NFT 游戏产出的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,任何一款游戏中产出的 NFT 物品,其价值都需要新进玩家的认可才能体现出来。换句话说,先入坑的玩家之所以赚到钱,其实是因为新进玩家在买单。
是不是像极了庞氏骗局?
而一旦游戏变得没那么火爆了,那么新进玩家就会越来越少,意味着买 Axie 的人变少,供大于求导致 Axie 贬值,整个游戏的经济系统也将进入负面循环。
实际上,这样的隐患是客观存在的,因为《Axie Infinity》中「温润爱情药水」总归是免费产出的,这种道具是繁殖宠物的素材,随着临时工和脚本的增多,以及繁殖宠物的行为增长,Axie 的价格有可能持续降低。
现实情况是,一般的 NFT 游戏,到这一步基本就卷钱就跑路了,《Axie Infinity》的开发商还在想办法对游戏内经济进行宏观调控。比如大幅减少「温润爱情药水」的产出数量,想要多拿药水就需要打 PVP,繁殖素材获取的难度变高了。此外官方还设定 Axie 最多只能配对 7 次,多次繁殖所需的素材相应递增,尽可能让 Axie 的产出速度变慢,延缓贬值时间。未来还计划推出回收宠物以换取游戏资源的系统,增加宠物的使用场景,加入模拟经营、土地建设等玩法。
然而上述措施治标不治本,我认为这不是一款 NFT 游戏能够解决的问题。要长久维持 NFT 物品价值的一个条件,是公链上的所有内容打通,比如 A 游戏的道具在 B、C、D、E、F 游戏里都能使用,但现阶段几乎不具备这样的场景。
类似《Axie Infinity》这样的游戏火爆起来,其实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因素,这类游戏在疫情、封锁、经济萧条的大环境中,被很多底层民众视为一种谋生手段,东南亚、南美的金融机构又有支持加密货币兑换法币的合法渠道,开发者也尝试着让经济系统不像第一代区块链游戏那么脆弱。
但我们不难想象,待到这些游戏不再赚钱时,这些原本就不在意游戏乐趣的幸存者们,又会迅速投入下一款火爆的 NFT 游戏中,而不管归宿在哪里,这些「玩家」的淘金梦,或早或晚,总会迎来幻灭的一天。
参考资料:
The Escapist Fantasy of NFT Games Is Capitalism
This Video Game Is Turning the Pandemic Jobless Into Crypto Traders
The NFT Game That Makes Cents for Filipinos During COVID
PLAY-TO-EARN | NFT Gaming in the Philippines